举着粪叉奔跑的父亲
文/富周
谈起儿时对父亲的印象,很少有人像鲁志波这样坦率,也许是成功的事业给了他说话办事的支撑和底气。当他跟我聊起他的父亲,第一句话竟是,小时候我打心里看不起父亲,说严重一些,简直是鄙视他。
2023年6月,父亲节前夕,在鲁志波装饰简洁而充盈着书卷气的办公室里,他跟我讲了他父亲鲁茂强的故事。
鲁志波说自己懂事早,五岁就明白事理了,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瞧不上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太窝囊了。那时,他还不识字,不知道窝囊这个词儿怎么写。当他在村头老槐树下,听到别人用“窝囊”这词儿背后议论别人时,他的小脑瓜里琢磨,村里人背后一定在父亲身上用窝囊这个词儿最多。
也不怪小小年龄的鲁志波不尊重父亲,他的父亲鲁茂强真的配不上名字里的强字,他的确是窝囊。鲁志波回忆说,父亲在村里遇上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他都笑脸相迎,点头哈腰跟他们打招呼。村里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想搭理父亲了,开口一律连姓带名叫他鲁茂强。从来没有人叫他茂强、鲁叔、鲁哥、小鲁、大鲁,并且他们招呼父亲,很少露出笑脸。而村里的其他男人是被人尊重的。如果叫刘玉峰,人们会称他玉峰、峰叔、峰爷、峰哥、大峰、小峰的,叫的时候都是满脸嬉笑的。
鲁志波出生的村子有棵300多年的老槐树,于是村子就叫槐树刘家庄。全村除了鲁家是异姓,那一百多户人家都姓刘。鲁茂强是入赘的“倒插门”女婿,娶了村上刘达贵的跛子女儿。鲁茂强家在60里外的山里,家里6口人,父母和他哥四个,鲁茂强排行最小。前面三个哥哥因为家里穷,都熬成了光棍。在他30岁这年,鲁父担心鲁家在他这一辈断根儿,托人让小儿子出山做上门女婿,娶了腿有残疾的刘家女儿。进门不久,岳父岳母相继去世,鲁茂强和跛脚妻子没有了刘家老人做依靠,势单力薄的外姓人只能任村里人轻视不待见。究其原因,在槐树刘家庄人心里,女儿是要嫁到外面的,偏偏跛脚招一个上门女婿。落户在村里,得给他们分田,让他们耕种粮食活命,这不是跟槐树刘家庄老少争抢饭食来了。不拿他当回事算啥,没打跑他还是看在他死去丈人丈母娘的面子上。
从鲁志波的叙述中得知,窝囊的父亲更深刻地影响到鲁志波是在他上学以后。槐树刘家庄的孩子少,村里不设学校,读书要走6里路去大张家完全小学。大张家也是个村庄,全村八百多户,姓张的占多数,其他姓氏也不少,是个杂姓村庄。大张家村也有几户姓鲁的,鲁志波很羡慕他们,心里就想,我家怎么不在大张家村住?这个念头只是想一想,他没有对谁说过。槐树刘家庄跟鲁志波一起上一年级的有五个孩子。大家都有学名的,刘德利、刘德福、刘行兆、刘行美和鲁志波。姓刘的孩子各叫各名,到了鲁志波,同行的孩子都叫他鲁茂强他儿。时间一长,除了老师上课提问叫他鲁志波,其它时间和场合他只是鲁茂强他儿。
越加懂事的鲁志波变得不合群,沉默寡言,逐渐被同学们疏远了。上学放学独自走路,上课躲在角落里默默听讲,从来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下课也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温习功课。好在老师们都喜欢这个安稳好学的孩子,没有歧视过他。
鲁志波说了一件小时候怨恨父亲的事情。语文老师让大家去乡里供销社买《新华字典》,说不认识的字词可以查字典。鲁志波回家对父亲说了,他没有想到,在外人面前唯唯诺诺的父亲,不知是在外受了气还是什么原因,竟然冲着他大声斥责道:你说的轻巧,一块钱,一块钱我得干三天。不买!学的再多也没有用,到时候还不是回来种地?父亲平日里在家都是蹲在墙角抽自个儿种的叶子烟,极少跟他搭腔,这是跟他说的最多的一次。鲁志波聂诺地退到屋角的暗影里,眼里含着泪,心中充满怨恨,更加看不起他的父亲。第二天上学,班里只有两个同学没有字典。老师拿出一本旧字典递给鲁志波,说,好好学。然后又看看另一个没字典的同学说,你,你可以跟鲁志波借着看。
槐树刘家庄的孩子在别人的村庄上学,人又少就会被欺负。那年月缺少娱乐项目,可玩的少,闲暇时间孩子间打架斗殴是常事。于是,槐树刘家庄的孩子经常被大张家村的孩子欺负。独来独往的鲁志波更成了调皮捣蛋孩子眼中戏弄挑逗的目标,时常被追打被欺负。鲁志波有时不免有伤痕挂在脸上,有淤青聚在身上。回家被低眉顺眼的妈妈看到问他怎么弄的,他硬硬地回一句,磕的碰的。跛脚女人很少出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也就不再多语。心疼儿子,找紫药水给涂一下,或找贴止疼膏给粘上。妈妈给他治疗时,父亲鲁茂强远远的盯着看,然后嘟哝一声,小心点,以后。鲁志波装作没听见,仰头眼睛盯着席棚看,于是记住了糊席棚报纸上的多条领袖语录,要斗私批修、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看得多了,记得就牢靠。鲁志波说,本来他的算术学的不错,这下语文考试成绩也很好,那时候语文试卷很多填空都是伟大领袖的语录。
事情的起因是很少去人堆里凑热闹的鲁茂强偶尔经过村头老槐树,一个好事的村民拦住他,把鲁志波在学校受欺负的事说了。后来村民回忆说,那天,鲁茂强咬紧牙关,把耳垂下面两个腮帮上逼出了硬邦邦的肌肉条,瞬间变成一个与往常不一样的鲁茂强。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永远刻印在鲁志波的记忆中,终生磨灭不掉。
那天下午,放学后的鲁志波独自往家走,有三个孩子从后面追上来,每人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鲁志波不敢与他们打斗,急忙避开,躲闪中被绊倒在地,三个孩子围上来。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极其粗哑的怪叫,啊------众人回头,瞥见一个中年男人手举粪叉,脚步打夯般奔跑过来。三个坏孩子立刻明白这人是冲他们而来,抛下鲁志波,撒丫子狂奔逃命。鲁志波坐起来,眼神迷茫,懵了,愣愣地看着父亲擎着粪叉从他身边跑过去。此刻,背着粪筐躲藏在暗处作掩护,已经悄悄盯梢了五天的鲁茂强,双手举着粪叉,几乎是闭着眼睛,嘴角冒出唾沫,深一脚浅一脚在三个孩子身后撵着跑。那样子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嘴里的的啊啊声音,低沉雄浑,也类似于公牛发怒的哞叫。笨拙的鲁茂强没有追上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但他在人们恐惧目光的注视下,在人们慌张的躲闪中,发疯地跑过了大张家村。那粪叉始终举过鲁茂强的头顶,像粗壮锐利的牛角。
父子俩是在自家村庄的老槐树下碰头会合的。大鲁眼睛血红地盯着小鲁,小鲁眼神懵懂地望着大鲁。大鲁小鲁都不说话,两人大口喘粗气,胸脯大幅度起伏,两两相望足足三分钟,小鲁觉得大鲁再也不是以前的父亲了。
十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鲁志波躺在北京某大学学生寝室的上铺,翻阅一本外国小说,他在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不要当着父亲的面欺负他的儿子,否则,就是一只绵羊也会立即变成一头狮子。顷刻间,鲁志波泪流满面。
父亲鲁茂强举着粪叉跑过大张村之后,学校里没有人再敢欺负鲁志波。在槐树刘家庄,人们还称呼父亲叫鲁茂强,但是声调有了变化,听上去怪怪的。总之,村里人对鲁家的态度,与父亲举着粪叉跑过大张家村之前,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讲到这里,鲁志波跟我解释道,其实,我能理解,多了一户人家吃饭,村里本就人多地少,又是在贫穷的年代,乡亲们也苦,日子也艰难啊。
鲁志波很争气,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首都的一所名牌大学。
后来,鲁志波下海经商,成为亿万富翁。他的公司叫鲁强公司,同行们说他有赤子之心,公司名字的寓意是希望生他养他的山东更强更大。他点头认可,但鲁强在他心中还有的另一层含意他没做解释。
再后来,生意做大的鲁志波在槐树刘家庄投资,建了工厂、学校、广场、商场,修了道路,还盖了一座五层大楼做养老院,这些建筑设施的名字一律用他父亲的名字,茂强。这回没有再加上鲁姓。
耄耋老人鲁茂强走在村里,大家看到他,有叫茂强叔的,有叫茂强爷爷的,还有叫茂强哥的,很多年前的鲁茂强没人再叫了。
见到有人打招呼,老头鲁茂强总会停下脚步,笑眯眯地点头,有时还要拉拉别人的手。

【作者简介】富周,本名周富,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执著于文学爱好的准老头。文学永远不老,人也不会老。
壹点号边缘文学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